幸福味的薑餅屋
第一回 聖誕女孩篇•地獄魔術師
第二回 薑餅男孩篇•天使薑餅屋
第三回 聖誕女孩篇•虛構的悲劇
第四回 薑餅男孩篇•死亡的童話
第五回 聖誕女孩篇•睡公主之夢
第六回 薑餅男孩篇•王子的秘密
第七回 聖誕女孩篇•薑餅人的禮物
第八回 薑餅男孩篇•聖誕女孩之淚
第一回 聖誕女孩篇•地獄魔術師
黃昏時分,我捧著兩個滿滿的大紙袋,如常地一邊緩緩踱步走過護城牆,一邊凝視那片給灑上金光的紅瓦白牆,欣賞這幕每天都會上演一次的夕陽美景。
真的好美。多少年了?日復日地看著這個城鎮、這抹落霞,還是會打從心底發出讚嘆。
單是這片光景,已然值得我一直留在這裡吧。我想起在地球另一端,那些嘮嘮叨叨地勸說我「回家」的人,無奈地掀起了嘴角苦笑。
若然他們跟我站在同一個地方,望著粉橘色彩繪下的紅城堡,大概就會茅塞頓開,明白我長久以來的堅持。
惟有待在這片令人安心的領土,沉浸在時間恍若靜止了的空間,我才能漸漸地淡忘你。
我才不要回去那個所謂的「家」,那裡充斥著你的氣息、盛載著你的回憶、佈滿了你的足印……直至此刻,我仍是無法坦然面對。
為何你要如此殘忍,一聲不響就把我丟下?這個問題我反覆問過自己無數次。
我從來沒有想過,還來不及說一句再見,你便在我的人生徹底消失。
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嗎?我咬了咬牙,眼眶湧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。
不准哭啊!我甩了甩頭,用力吸著鼻子,自顧自地漾起一道沒人看得見的微笑。
每次想起你,也要帶著最甜美的笑容。我牢牢地記住了這個承諾。
事到如今,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到的事。我輕咬一下嘴唇,提起沉重的腳步向前走。
才重新走了幾步,我又忍不住停了下來,這次索性把紙袋放到地上,輕輕地倚著城牆的石欄,低聲地哼起那串熟悉的音符。
這是我怎麼也改不掉的壞習慣,每次心情很好或很糟的時候,這些音頻就會不能自控地脫口而出,跟條件反射沒有兩樣。
左邊是混合哥德式和文藝復興式建築的市政廳,前方是擁有懷舊白色塔樓的聖馬克教堂,右邊是景致如畫、清幽靜謐的城堡花園。
再俯身向下眺望,給紅白尖頂屋圍繞的石板路空蕩蕩的,卻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氛圍,彷彿隨時會有一隊騎兵在路上奔馳,氣勢滿滿地通過腳下的城門。
我又在胡思亂想了!現在都是甚麼時代了?除非真的有人研發出一部時光機,否則眼前這座城堡早已沒有「生命」,跟主題公園裡的佈景道具沒有兩樣。
想著想著,我不自覺地閉起了雙眼,繼續輕哼那支我最愛的樂曲,還忘形得搖頭擺腦,漸漸提高嗓音,空氣中傳來陣陣微弱的迴音。
然而,就在我深吸一口氣、準備唱到最高音的一段時,身後突然響起重重的腳步聲,聽起來像士兵步操一般響亮而具節奏感。
不會是甚麼時光倒流吧?我猛地張開眼睛,茫然地轉身回望。
迎面而來的不是中世紀的士兵,而是一群穿戴入時的現代人。他們大多手執相機或手機,目光一致地望向人群的中央,露出全神貫注、非常投入的表情。
原來又是這批守夜追蹤者!我沒好氣地望望腕錶,才不過六點半,今天幹嗎這麼早就出現?
按平日的傳統,「守夜人之旅」(Walk with Nightwatcher)應該在晚上八點才正式開始,因為要待四周落入一片漆黑,方能符合在黑夜巡邏的原意。
守夜人之旅是這個小城的旅遊亮點,幾乎每夜也有幾名黑袍導遊登場,帶著遊客夜探幾個重要景點,介紹當地的歷史文化及獨特建築,每夜也成功吸引大批遊客參加。
其實,說穿了就是一般的市區導覽,只是導遊在造型上花了點心思,略為把行程包裝一下,再加進一點不合符史事、以訛傳訛的戲劇性內容,簡簡單單地按指定路線走一圈,每人六歐元的「旅費」便袋袋平安──很多時更有額外賞錢。
根據日常觀察,「守夜人」每場約帶領五、六十名遊客,歷時約四十五分鐘,如此一來,時薪平均高達三百歐元以上,難怪年中有不少新臉孔加入。
我順著大家的視線看過去,隱約見到那名被圍在中央的男生。他長得高挑瘦削,身穿一襲黑斗篷,脖子上掛著牛角,手持一把黑色長刀,看起來就像電影中的武士。
根據傳說,守夜人身上的斗蓬可防風擋雨,手中的武器能自衛防身,牛角則用作火災示警。
瞥見他的長相那刻,我沒來由地心底一顫,泛起一陣莫名的悸動。
男生應該是亞洲人,側臉看來如刀削一般輪廓分明,眉清目秀,鼻子尖挺,嘴唇細薄,外形頗為惹人好感。
印象中我從沒見過這張臉,應該又是一名新入行的成員吧。我的視線緊鎖在他的身上,好一段時間也未能抽離。
男生執起了掛在脖子上的牛角,用力吹了一下,示意旅程完結,請大家把旅費放進他手中的小袋子。
甚麼?天空還亮著夕陽的餘暉,你們的「守夜」之旅已告結束?先生,請問你了解「夜」的意思嗎?我實在覺得有夠諷刺的。
然後,我聽到一名歐洲旅客在談電話,跟對方說不用擔心,晚上七點、八點和九點尚有其他場次,同樣是由「有型的守夜人」負責主持,而且名額不限,必要時還會「加場」。
那人還煞有介事地說,守夜人講述了很多引人入勝的幽靈傳說,光是聽這些已值回票價。
就在這一刻,我對那名亞洲男生的親切感頓時一掃而空,心底更冒起點點?意。
以一晚四場(不計加場或日場)、每場五十人計算,他能在幾小時間賺上過千歐元,可他真的能夠兼顧質素嗎?他有沒有想過本地居民的感受?難道他不知道這樣會破壞整個小城的慢活節奏?還有,那些每天只演一場的資深守夜人,生計很難不受影響吧?
最重要的是,本城守夜巡邏的傳統,是要在亂世維持治安、預防火災,保護全城市民的生命及財產,跟甚麼幽靈鬼怪沒有半點關係呀!
這樣扭曲旅程的主旨,不是太沒品格了嗎?即使同為亞洲人,而他還長得滿俊美的,我仍是為此感到不屑。
我斜眼瞪向這名守夜人,卻發現他大受遊客歡迎,眾人排著隊跟他合照,而他也臉露微笑、來者不拒,似乎很享受被人簇擁的感覺。
就是你這種凡事向錢看的人,弄得這個本來寧靜優雅的小鎮愈來愈吵,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商業化、沒個性的「倒模之城」。
當初選擇在這兒落腳,就是喜歡它的簡樸寧謐、遠離煩擾,可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,一切已變得不再一樣。
每天走到鎮上,總有人拿著相機(近年是手機)在街頭拍照,而且不時要騰不出兩手的你幫忙,然後高聲批評你的拍攝技巧。
每次走進商店,裡頭總是給擠得水洩不通,人們好像打仗時來搶購物資般,幾乎把所有見到的貨物也拿到收銀處,很多時還會插隊。
每當踏入餐室,總會聽到某種頗熟悉的語言,他們高談闊論的聲線在室內迴盪,惹來旁人側目,當事人卻無知無覺、樂此不疲。
最遺憾的是,這些十居其九都是華人,跟我一樣擁有黑頭髮、黃皮膚,護照上寫著相同的國藉。
我曾經考慮出走到別國,可想深一層,到底有哪個地方可以擺脫這種「宿命」?
當情緒觸及內心某個臨界點,嘴巴又再悄悄地張開,先前被逼中斷的歌聲再次在空氣中盪漾。
我看到旅客們紛紛轉過臉,向著在圍欄邊高歌的我行注目禮,就連「斂財吹水男」也把視線投到我的身上。
過了沒多久,我還聽見不遠處響起輕柔的小提琴聲,抬眼望向城堡花園的方向,原來是那名偶爾會在這處表演拉琴的音樂家。
我所唱的是人人皆曉的經典曲目《O Christmas Tree》,音樂家輕易就跟上了我的節奏,即場譜出了合適的伴奏版本。我朝他微微一笑,唱出了樂曲的最後一段。
一曲既終,旅客們熱烈地起哄拍掌,有幾名歐洲人發出了令人心頭一暖的歡呼聲。
如果你也在場的話,大概會拿起地上一根樹枝,在人前裝成指揮家的模樣,再牽起我的手一同鞠躬行禮吧。
這個世界上,沒有人比你更能容納我的任性。
你和我的體內藏著某種相同的基因,揮不去也抹不掉。
就在我默默地思念你,心情漸漸好轉之際,某把高頻而帶點粗魯的聲音劃破空間,狠狠地擊中了我。
「唱得還可以,但我可以點另一首歌嗎?」那是我自小聽得懂,卻怎麼也說不好的國語,「天氣還這麼熱,唱這種歌很不搭調啦!」
說話的是一名中年女人,她剛好從兩名日本人中間擠過來,我看到她的大包包和紙袋撞倒了幾名旅客,而她本人顯然沒有半點歉意。
「我只喜歡唱這首。」我用粵語回答她。
「我想聽另一首。」她把幾枚歐元硬幣拋向我地上的紙袋。
她把我當是甚麼人?我可不是在街頭賣藝,更沒想過要得到「賞錢」啊。
「我不要你的錢!」我改以英語高叫,免得其他旅客也來「打賞」。
「說吧,你想要多少錢?」她從錢包掏出幾張歐元紙幣,沒有正眼看過我。
不知所謂的女人!如果你在我身邊,說不定會向她送上一巴掌……不!你應該會使出絕招,先令她深深地愛上你,再將她棄如敝屣──這才是最殘酷的懲罰吧。
至於我的反應,是拋下一句德語粗話,然後抱起兩個紙袋,氣沖沖地轉身離開。
邁開腳步的那刻,我再次哼起那支樂曲。
我知道你會聽得見,也肯定你會喜歡,因為那是我們的主題曲。
* * * * * * * * *
我拿起最後一層紅色的蛋糕片,覆蓋在薄薄的白巧克力奶油上,再用雙手穩定下面數層的位置,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整個蛋糕放進烤箱。
「你猜Moritz看到這個彩虹蛋糕會有何反應?」我蹲在地上,把臉貼向烤箱的透明小門,「他應該會很喜歡吧!」
我想起他和女友手牽手、肩並肩,一起欣賞著天上彩虹的幸福背影。
「你覺得太女孩子氣嗎?」我轉臉望向客廳,擺擺手道:「不會啦!他會明白我的心意…..對他和Leah來說,天虹具有特別的意義啊!」
那天Leah來找我為Moritz做蛋糕時,我很快就決定要以七彩天梯為主題,炮製一個色彩繽紛的海綿蛋糕。
但願它能激起Moritz的求生意志,令重病的他對生命重燃希望,好好珍惜餘下來的日子。
事實上,七彩天梯除了代表兩人定情的彩虹,也象徵了我對他的祝福──死亡不一定很可怕,而是通往天堂的過程。
某一天,他和Leah會在天國相遇,延續那份至死不渝的愛情。我是如此深信著。
「你也相信天堂的存在吧?」我重新站起來,抓起一把彩色的巧克力豆,準備待會鋪在海綿蛋糕的頂層。
完成Moritz跟Leah的紀念日蛋糕後,我把一隻唱碟放進留聲機內,聽著那具質感的音符自旋轉中的圓盤流瀉而出。
這是名副其實的留聲機,上方設有大得誇張的喇叭揚聲器,唱機旋轉部分由發條驅動,唱針與金屬膜片互相連接,透過振動發出陣陣漂亮的音色。
這是我去年從鎮上的古董店買回來的,價錢是我整整做一個月餅的收入,但絕對是物有所值。
Christmas time is here
Happiness and cheer
Fun for all that children call
Their favorite time of the year
聽著這把磁性的聲音,我跟著節奏輕輕擺動身體,以跳舞的姿態從廚櫃取出了一團麵粉,在流理台上用力地搓揉起來。
我先將麵糰壓扁,桿成薄薄的麵皮,再切割成長長的條狀,然後放進鐵製的容器內,在滾油裡炸出中空的球型。
最後,我替它沾上牛奶、草莓、巧克力等不同口味的配料,並撒上一層厚厚的雪白糖霜。
Snowflakes in the air
Carols everywhere
Olden times and ancient rhymes
Of love and dreams to share
「大功告成!是Maja最喜歡吃的雪球啊!」我滿意地看著桌上大大小小、以粉色系為題的雪球沙其瑪。
望向牆上的掛鐘,距離取餅時間還有半小時,我忽然靈機一動,想到可以為它們換個新包裝。
我根據沙其瑪的大小和顏色進行配對,小的放在大的上層,在小雪球上加進巧克力碎作眼睛和嘴巴,以果醬裝飾成鼻子,再配以脆餅手臂和翻糖圍巾。
「這次真的完成了!」我看著給圍成圓圈的「雪人陣」,滿意地笑說:「還是第一次做雪人沙其瑪呢!」
我想起當年還是個小不點的Maja,跌跌碰碰的跟著外婆走到雪地上玩,迎著冷風擲雪球、堆雪人,玩個不亦樂乎。
今年Maja已經十二歲了,童年的記憶依然歷久常新,不時在她的腦海靜靜重演。
她一直很掛念已仙遊的外婆吧。聽說從瑞士移居來德國的她,父母也忙於為口奔馳,她自小就由外婆負責撫養,兩人親密得如膠似漆。
我沒有機會見到她的外婆,但根據她念念不忘的回憶片段,也能感受到婆孫之間的深厚感情。
我又再忽發奇想,拿起了針筒型奶油筆,在其中一個雪人的臉上塗上眉毛和皺紋,再以功克力筆畫了一個老花眼鏡。
「看到了嗎?Maja一定樂翻了!」我忍不住用寶麗萊相機拍下製成品。
就在我摁下拍攝按鈕的時候,有人從後搭著我的肩膀,嚇得我的手微微一顫。
「你幹嗎在嚇人?」我下意識回頭尖叫。
「到底是誰在嚇誰?你整個早上都在自言自語,是想對我施以精神虐待嗎?」凌可樂一手揉著眼睛,一手抓著長髮,邊打呵欠邊投訴。
她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,頭上束著散亂的馬尾,看來沒有沐浴更衣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。
真是一點也沒有變耶!我第一次在香港跟她見面,就發現她可以整整一星期不換衣服──那時可是炎炎夏日呢!
「人家又不是跟你說話,況且你也睡得太晚了吧。」我看著剛沖曬出來的相紙,扁起嘴巴道:「看!畫面都給你弄得歪歪斜斜啦!」
「你果然是活在古代的人嘛!現在還會照寶麗來、聽留聲機?」她翻了翻眼睛,背靠在廚房的大門上,繞起雙臂問:「你不是跟我說話,難道在跟鬼魂溝通嗎?」
Sleigh bells in the air
Beauty everywhere
Yuletide by the fireside
And joyful memories there
她循著聲音來源的方向望去,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部留聲機,大概是把我當成神經病患。
「噢!你仍未認識噹噹吧?」我搖了搖左手,手腕上的銀鈴噹噹作響。
噹噹聽見鈴聲的召喚,乖乖地從花園走進屋內,一蹦一跳地走到我的腳邊。
凌可樂先是睜大雙眼,繼而不停眨動眸子,報以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。
「這是……小鹿?」她有些結結巴巴地道,隨即興奮地上前擁著噹噹,「你好可愛啊!這還是我頭一次近距離接觸小鹿!」
「可樂,其實牠不是……」我對這種場面已見怪不怪。
她的中文名是凌可樂,官方英文名是Pepsi,但很多人愛稱她作Coke Zero。
未等我說完,她已熱情地把噹噹抱在懷中,以臉頰磨擦著牠的鼻尖,一臉陶醉地說:「康鈣C,你實在太厲害了!連小鹿也成為你的寵物,簡直就是活在童話世界的人!」
至於我的中文全名是康載思,她總是不客氣地以「康鈣C」代替。
噹噹似乎有點受寵若驚,不領怛地掙脫了她的懷抱,發出了輕輕的吠叫聲。
「咦?是我聽錯了嗎?怎麼你的小鹿叫起來像頭狗狗?」凌可樂疑惑地皺起雙眉。
「你沒聽錯,那的確是狗狗的吠聲。」我摸了摸噹噹的頭頂,以身體語言安撫著牠,「噹噹是一頭迷你杜賓犬。」
「迷你杜賓犬?」她看來深受打?,定睛盯著噹噹說:「可是,牠明明長得跟小鹿一模一樣呀!」
「這種狗狗的長相是有點像鹿,所以又有小鹿犬的外號。」我耐心地跟她解釋,「幾乎每天也有人錯認牠是小鹿,我早就習以為常了。」
「是嗎?那真是可惜。」她失望地垮下肩膀,「還以為住進你的薑餅屋,會附送一頭聖誕小鹿,過一個充滿節日氣氛的夏天啊。」
「你隨便走在大街上,也能感受到濃厚的聖誕氣息。」我把噹噹脖子上的銀鈴掛好,「至於想找聖誕小鹿,走進商店就有各式各樣的小鹿精品。」
「這倒是真的!你說這裡是聖誕之城,確是形容得很貼切。」凌可樂偏起頭想了想,「不枉我轉上三、四程火車來找你,歐洲沒多少地方比得上這個羅騰堡。」
我居住的羅騰堡(Rothenburg ob der Tauber)位於德國南部巴伐利亞洲,可說是「浪漫之路」上最小的城鎮之一,人口只有萬餘人,景點均可步行而至。儘管面積小,交通也不便捷,不少旅客依然會來訪這個以「童話風」聞名的小城。
這裡保留了中世紀古城的風情,大街小巷均以石板鋪砌而成,幾乎每戶人家也用上傳統的橘紅屋頂,每家商店門外均掛上雅致的鐵招牌,更每隔幾步就看到泰迪熊的蹤影。
不過,最教人驚喜的是,不論是嚴冬或炎夏,各店也有聖誕商品出售,還會播著大家熟悉的聖誕歌──這才是真正令我長留在此的原因吧。
記得第一次踏足此城,就被市集廣場上的Kathe Wohlfahrt深深吸引,只見門外停泊著一輛七彩繽紛的聖誕禮物車,擺放著一個比人還要高的胡桃鉗士兵人偶,彷彿在跟每一名路過的人打招呼。
走進店內,整座小屋給裝潢成聖誕村莊的模樣,二樓附設「聖誕博物館」,展覽來自歐洲各地的聖誕裝飾,像亮著柔和光線的聖誕塔、從古時到現代的胡桃夾子、造型精巧可愛的聖誕樹掛飾和音樂鐘等,就如一座永不落幕的聖誕舞台。
而我,也順理成章地在這座聖誕之城住下來,展開失去你以後的新生活。
「對了!你在香港的工作應該很忙吧?幹嗎老遠跑來找我?」我驀地從回憶中甦醒,望向凌可樂問:「難不成又失戀了?」
「對啊!我們分手了。」她輕聲地嘆了口氣,神情卻不痛不癢。
已經是第幾次了?這兩年間,她不知談了多少場戀愛,統統都是草草收場,最短的三天就宣告死亡,最長的也不過維持了三個月。
「Paul有甚麼不好?我記得他是你最喜歡的俊美型男子。」我回想著跟我有一面之緣的Paul,印象中他待她相當溫柔。
「不是Paul,是Christopher啦!」她蹙著眉糾正我,「我和Paul已分開了很久。」
很久?那頂多是幾個月前的事吧?不過我沒有把話說出口,因為我了解他們無法一起的原因。
「不用擔心我啊!舊的不去,新的怎會來?」她的語調輕鬆平常。
「你有檢討過死因嗎?」我有點明知故問。
「很簡單,就是性格不合。」她頓了頓,朝我擠擠眼說「The best is yet to come !我面前還有一大片森林,呵呵。」
我看著她那張開朗的笑臉,心底掠過一抹淡淡的哀愁,於是轉身走向冰箱,拿了一瓶冰凍的可口可樂給她。
「大口大口地喝這個,盡情打一串氣嗝,就能忘掉所有不快。」我把汽水遞給她,同時輕握著她的手。
那個熟悉不已的身影,再次在眼底縈迴不去。
她並沒有忘記。我早應該知道,她怎可能真的忘得了呢?
曾經錯過了深愛的人,從此以後,不斷嘗試在別的他身上,尋找錯過了的那個人。
可是,這豈不是又錯過了眼前的人嗎?
凌可樂,失去了他,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個他。我很想這樣告訴她,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。
我心裡很清楚,自己根本沒有教訓別人的資格。
「你想去哪裡玩?我今天休假陪你去散心吧!」最終我只是這樣說。
「好喔!」她彈跳起來抱著我,然後以陰沉的聲調在我耳邊道:「Let’s go to Hell!」
* * * * * * * * *
為了逗凌可樂高興,我有些不情願地跟她來到了「地獄」。
我當然不會跟她一起輕生,這裡不過是一家酒吧,德語名稱是Zur H?lle,即「地獄」。
其實我很樂意陪她四處喝酒,可這裡的設計和情調卻令我很不爽。
才不過下午時分,餐廳卻把所有窗簾拉起來,只亮起了幾盞昏黃的小燈,加上靈異片集常用的詭秘配樂,試圖營造出陰森可怖的調子。
不過,那些隨處可見的地獄圖案裝飾品,像長著魔鬼角的邪惡版小熊、以魔鬼叉為造型的燈飾佈置,還有桌上畫有「毒品」標誌的調味粉瓶子,看在我眼中都是趣緻有餘,驚嚇不足,而且有點畫蛇添足。
要說最令我看不過眼的,絕對是牆上所掛的那幅巨型海報,以及擺放在酒吧桌上的影碟、明信片及書簽。
「嘩!是守夜人的DVD,我上次沒買到啊!」可樂甫坐下便雙眼發亮,珍而重之地把影碟捧在手心。
影碟的封套正是那名新來的守夜人的大頭照片,他穿上一身工作用的黑袍,擺出不苟言笑的冷酷表情,背景是夜間空曠的市集廣場。
「你買這種東西幹麼?」我沒好氣地瞪她一眼,點了一杯大號的啤酒。
她向酒保要了一瓶可樂(這個人就只懂喝可樂),笑著跟我說:「Maple說過DVD裡有漂亮的歷史圖片,我之前嫌價錢太貴,所以只買了明信片和書簽的套裝,沒多久就後悔了啦!」
「Maple?」我一時間聽不明白。
「就是這名英俊的守夜人,聽說也是從香港來的。」她不自覺地用上了「少女腔」,「雖然是香港人,但英語說得很流利,也會一點德語、法語和西班牙語,所以很受遊客歡迎。」
「好端端的男生改這麼女性化的名字,不是很古怪嗎?」
至於通曉多國語言,在歐洲各國甚為普遍,有甚麼好驕傲的?我回想著他以萬人迷自居的態度,胸口不禁覺得很納悶。
「Maple的意思是楓葉,意境很浪漫啦!」她打開了影碟的盒子,興奮地跟我說:「原來還附送精美貼紙,我今次一定要買啊!」
我瞥了瞥她手中的貼紙,又是那名男生的自戀式寫真照,鎮上的景點都淪為佈景板,實在看得人很不開胃。
「你不要告訴我,是因為這個人才嚷著要來這家酒吧啊!」我望著桌上林林總總的「守夜人精品」,腦袋頓時清醒過來。
「他告訴大家,晚上城內最熱鬧的地方就是『The Hell』,初時還以為他又會說可怕的鬼故事,或領我們到漆黑陰森的荒野,結果原來『The Hell』原來是全城最夜關門的餐廳,嘻嘻!」她笑得彎起了眼睛,似乎真心地喜歡他的「幽默」。
「你也太好騙了吧?這是狡猾的商業策略呀!」我豪氣地一口喝掉半杯啤酒。
「他是在開玩笑,不算騙人嘛。」她不以為然地笑笑。
「我說他刻意提起『The Hell』,是私相授受的奸計,目的就是要你們這些無知遊客跑來花錢!」我環視酒吧四周,看著無處不在的「他」。
「那對他有甚麼好處?」平日聰明伶俐的她,忽然又無知得可以。
「他極有可能是幕後老闆,要不就和餐廳簽了合作協議。」我以肯定的口吻說。
「即使真的如此,他又沒有違法,在商言商也沒甚麼不對。」她竟然在圍護他。
「Zero,不是連你也被他的臉迷倒了吧?」我的心不由得一陣刺痛。
可樂先是愣住片刻,過了一會,她以若有所思地眼神看向我,輕聲地問我:「你跟我有同一個想法吧?」
我來不及回應,吧桌旁突然傳來一陣叫囂聲,隨之而來是眾人的掌聲和歡呼。我們應聲看過去,只見一團黑色的影子給圍在中央,場內的賓客爭先恐後地上前握手、拍照,有的還抱著他的脖子、親吻他的臉頰。
「是Maple喔!」可樂顯然喜不自勝,但很快就冷靜下來,悄聲在我耳邊道:「你見到他的真人,或許會改觀也說不定。」
「我已經見過他了,所以維持原判。」我別過了臉,背向他繼續喝啤酒。
「你好像對他特別嚴格嘛!難道……」她以試探的目光看著我。
「我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。」我沒有讓她說下去,挑起一邊眉毛續道:「你忘了我是能看穿別人內心的靈魂造餅師嗎?」
她還想說些甚麼,忽然身子一抖,瞬間給拉到吧桌的另一端。
「這位漂亮的小姐,賞面協助我表演魔術嗎?」黑影不知何時飄了過來,還捉住了可樂的手。
「這個……」可樂瞬間漲紅了臉,露出罕見的羞澀神態,「可是,我不懂玩魔術……」
「不懂就更好,你可以同時當助手和觀眾,擁有雙重享受啊!」他的語音溫柔得使人無可抗拒。
「那好吧!」她聽話地點點頭。
接下來的演出內容是甚麼,我幾乎完全不知道,全程只是專注地看著他的臉,觀察他跟可樂之間的眼神交流。
我發現他一直緊盯著可樂的雙眸,視線幾乎從沒有離開,眼底隱隱閃爍著一道奇妙的亮光,彷彿隨時會把她整個人吸了進去。
是我太多心了嗎?那道光芒背後,怎麼好像隱藏著危險的信號?
魔術完成的一刻,情緒高漲的可樂笑著奔向我,大概是趕著跟我分享樂事,卻在中途給人群絆倒,臉孔朝下地狠狠仆倒。
我和他同時向可樂施以援手,結果我倆的身子發生了輕微碰撞,他馬上扶住我的手臂,以免我也跟著摔倒。
我倆自然地互看一眼,那近乎完美的五官佔據了我的瞳孔,在腦海中無限地放大、擴散,直至再容不下其他映像。
剎那間,我恍若落入一片無止盡的黑暗,周遭熱鬧吵雜的人聲漸漸退去,只剩下清晰可聞的呼吸聲和心跳聲。
然後,我看到了在漆黑中飲泣的他。
他跪坐在地上,雙手掩著臉孔,抽抽噎噎地哭了又哭,晶瑩剔透的眼淚落滿一地,在幽暗中映照出淡淡的銀光,形成一面平滑無痕的鏡子。
我的目光沿著淚鏡看過去,發現他的腳上繫著一枚黑壓壓、有點像鉛球的東西。
他是被囚禁了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