偷走時間的信差
第一回 永遠的守護者
第二回 舞台上的信差
第三回 偷看遺書的人
第四回 真正的第三者
第五回 隱形的男朋友
第六回 善忘的丘比特
第七回 輸掉的勝利者
第八回 最親近的對手
終回
第一回 永遠的守護者
「親愛的囡囡:
寫這封信的時候,才發現還沒替你改名字啊!不知道長大後的你,會擁有一個怎樣的名字?現在的你,已經是一名亭亭玉立、花樣年華的少女吧?媽媽真的好想看看這個模樣的你,把你擁進懷裡、永不放手。
先說說你的學業,這一向是父母最關心的事情。你的書唸得怎麼樣?學校的功課追得上嗎?若然中六高級文憑制度仍然存在,你今年便是應屆考生,要應付這個傳說中十分殘酷的考試。媽媽當然希望你一切順利,成功考進一流的大學,可即使失手考不上的話,絕對不用灰心,坊間還有很多進修機會,只要你願意努力上進,總有一天能成為大學生。又若然你根本不喜歡唸書,想早點投身社會工作,媽媽也會支持你的......不過,最好還是先拿一個學士學位,畢竟那是現今入職的基本要求啊。
接下來,是時候分享你的少女心事,你正在蜜運當中嗎?嬰孩時代的你眉清目秀、趣緻可愛,長大後必定是個美人兒,有很多男生向你展開追求吧?放心好了,媽媽並不是食古不化的人,不會堅持甚麼「求學時期不應該談戀愛」,皆因愛情本來就是無法控制的事情,要來時怎麼擋也擋不住,要走時如何捉也捉不緊......可是,如果可以的話,在你這種年紀請盡量擋一擋、忍一忍,不要太快選定一個,更不要讓對方輕易把你抓緊!請記著,你還很年輕,將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,路上仍會遇到很多的人......總言之,媽媽絕對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轍。
事實上,媽媽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,卻怕你不想再看下去。或許,你根本對這封信不屑一顧,甚至已決絕地把它撕掉!所以,如果你願意讀到這裡,我已經覺得很安慰了。我知道你心裡很恨我,惱我拋下你遠走高飛,害你過了一個充滿缺憾的童年。然而,你可了解我的絕望與無助?媽媽今年才二十出頭,還像個大孩子般甚麼都不懂,連自己也照顧不來。若然勉強把你帶在身邊,不單我的人生會變得一團糟,就連你的人生也會非常吃力......你明白嗎?
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,很難得給我遇上另一個他,得到重新開始的機會。你知道嗎?叔叔是一個很溫柔的人,英語說得很好,在外國經營生意,能夠為我帶來安穩無憂的生活。他還跟我說,我可以跟著他到外地生活,在那邊的大學唸書,只要我願意,供我唸到博士也沒問題!當年跟你爸爸相遇時,我把甚麼學業前途都拋諸腦後,沒頭沒腦就一頭熱地墮入愛河,結果今天恨錯難返。
因此,我才跟你說,女生要多唸幾年書,至少拿個學位,不要年紀輕輕便嫁人,更別那麼容易跟人家生孩子......對不起,媽媽不是討厭你,你是一個健康活潑、人見人愛的孩子,一切都是我的錯,沒想清楚便把你帶來這個世界上,最終害苦了你。
寫到這裡,我忽然在想,過了這麼多年,你大概已經搬家了,這封信也許無法寄到你的手上。若你有機會讀到這段文字,請你原諒媽媽的任性。儘管我們天各一方,但我會在遠方默默地祝福你,期望你的每一天過得開心快樂。
自私的媽媽」
蔡琛蜜以指尖緊抓著淡藍色的信紙,雙手無法自控地在微微顫抖,紙張的邊緣被捏得微微變形。
她的臉色蒼白、表情僵硬,一雙水盈盈的眸子茫然地瞪視著紙上的某一點,眼神卻是空洞無神、沒有焦點。
過了一會,她輕輕吸一口氣,緩緩閉起眼睛,努力回想媽媽的臉,可腦海只得一團如霧氣般模糊的黑影。
怎麼會這樣?她明明看過媽媽的照片,為何現在一點也記不起來?琛蜜咬了咬牙,額角不自覺地滲出汗珠。
她霍地睜開雙眼,急步跑到門後的全身鏡前,怔怔地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。
媽媽是不是跟她一樣,擁有這種顏色的眼睛?她跟鏡中人四目交投,那雙陪伴她成長的淺棕色眼珠子,現在看起來是多麼的陌生。
媽媽是不是跟她一樣,鼻樑上長滿了深深淺淺的雀斑?她輕撫著小巧的鼻子,想起小時候的自己,曾經給班上的同學喚成「小斑點」。
或許,媽媽跟她一樣,全身的皮膚像雪般白皙粉嫩,臉頰掛著兩個深深的小梨渦,心形小嘴上長了一顆小黑症,留著一頭瀑布似的柔順長髮......
想到這裡,琛蜜的眼底湧起了一層薄霧,視線開始無法聚焦,鏡中人的影像漸見迷糊。
即使她和媽媽長得完全不相似,那也不打緊,只要記得起就好了。
可是,不論她如何回想,就是半點頭緒也沒有。她乏力地搖搖頭,沉重的雙肩垮了下來。
她很想告訴媽媽,自己的名字叫蔡琛蜜,唸書的成績算是不錯,而且有一名感情穩定的男朋友。
她清楚地記得,每次在爸爸面前問起媽媽,他都會微垂著眼,滿臉哀傷,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。
事實上,他從沒親口證實媽媽「死了」,只說她去了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,在天堂過著美滿愉快的生活。
小時候的她,一度以為「天堂」是一個國家、一個城市,還跟同學說要努力唸書,長大後賺多點錢,將來到「天堂」探望媽媽。
直至某一天,她從宗教科的老師口中,聽到了「天堂」的真正意義,才終於了解爸爸多年來愁眉不展的原因。
從此以後,她沒有再追問媽媽在哪裡,甚至刻意避談有關「天堂」、「死亡」等字眼。
表面看來,她是一名體貼乖巧的孩子,不想觸及爸爸心裡的傷口。
事實上,她是想自我催眠吧?只要她絕口不提,就不用面對媽媽死掉的現實。
然而,讀過這封信後,她不禁想像到無限的可能--這個真的是「現實」嗎?
爸爸會不會一直在騙她?不知道是源於血緣的心靈感應,還是主觀願望的潛在投射,她的心中總存在一種牽絆,覺得媽媽可能仍未離世。
說不定,媽媽正和另一個他在外國生活。
說不定,媽媽已然當上一名出色的博士。
說不定,媽媽每天都悄悄地掛念著自己。
說不定......
就在她看著鏡子發愣之際,口袋的手機鈴鈴作響,一串跳躍的音符劃破了寂靜的空氣,把她從幻想的角度狠狠地拉回來。
她瞄一眼手機的屏幕顯示,來電者是爸爸。她驀地身子一顫,指尖一抖,手中的信紙飄落地面。
她彎身拾起信紙,按著紙上淡淡的摺痕,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對摺,放回桌上那個天藍色的信封裡。
沒有任何圖案的信封上,以秀氣的字體寫著:「給十八年後的囡囡」。
* * * * * * * * *
「Dear Natalie:
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,一切也都塵埃落定了吧?現在的你,生活得何好?
抱歉無法參與你和Wallace的婚禮,在場見證那幸福的一幕,但我深信他一定會好好疼惜你,給予你所期待的、滿滿的愛。
那天你曾經問我,到底最愛是誰,我靜靜地望著你,一直沒有回答。
那一刻,你強忍著淚水,露出近乎絕望的表情,看得我的心隱隱作痛。
難道你真的不知道答案嗎?你應該了解,我的沉默,並不是逃避。
我只是害怕,一旦把真心話說出口,事情就會落入無法回頭的境地。
自重遇你的一天起,我就知道,有些東西從來沒有改變,也永遠不會改變。
可是,時間真的錯了,而且錯得很厲害。今天的你和我,身邊已經有了另一個人。
讓我告訴你,第一次看見她,我頓時呆住了--她的一顰一笑,跟你是多麼的相似。
你知道嗎?每當她瞇縫眼睛、漾起甜美的笑容,那張臉彷彿幻化成你的五官、你的輪廓。
你相信嗎?每當她樂極忘形、興奮地呵呵大笑,那道笑聲彷彿變成了你的嗓音、你的語氣。
還有,看到她走路時一蹦一跳,老是會在平地上跌倒、摔個四腳朝天,我不禁懷疑眼前人不是她,而是你。
有時候,我也會反問自己,到底是你們如斯相像,抑或我的眼睛看不見別人。
不過,時到如今,原因已經不重要了。
我要再說一次,我沒有騙你,當年你到英國以後,我從沒有收過你寄回來的信,一封也沒有。
當然,我也相信你沒說謊,真正撒謊的人,大概是媽媽吧。
想起來,那時候的她,不斷跟我說遙距戀愛有多痛苦,勸我專心學業,不要再為你守候。
她還說過,過不了多久,你一定會把我忘掉。而我,竟然信以為真。
錯不在她,是我對你不夠信任,輕易放棄了等待,違背了我許下的承諾。
這就是初戀的宿命嗎?相遇太早,卻又回頭太晚,從此以後,再也無法跟對方的人生交疊。
對不起,我實在無法傷害現在的她,我想你也是一樣吧?
或許,我不應該跟你說這些話,但我更不願看到你我之間,永遠存在另一個誤解。
事隔多年,請你再一次原諒我的軟弱、我的自私。
即使我們永不再遇,我依然會在心底留下一隅,悄悄地守護著你。
即使我再也看不見,還是希望你的臉上掛著微笑,永遠幸福快樂。
Keith」
?
琛蜜用力咬著那片薄薄的嘴唇,濃密細長的睫毛在輕輕顫動,紅彤彤的眼眸泛著晶瑩剔透的淚光。
她吸了口氣,微微仰起下巴,不斷眨動著淡棕色的眼睛,試圖阻止眼眶的淚水下滑。
現在拍電視連續劇嗎?一對相愛的苦命小情侶,因為一方出國讀書而分隔兩地,再遇到思想封閉的父母從中作梗,彼此產生誤會而戀情告吹。
好不容易放下過去,從失戀的陰霾中漸漸復原,認識了另一個人,投入另一段感情,以為一切已經徹底完結,卻在命運的安排下突然重逢。
最老套也最要命的是,來到今天,大家才發現所謂的背信棄義、不守諾言,竟然是一場人為的意外,昔日被逼埋葬的感覺,頃刻間一一湧上心頭。
這是哪門子的爛劇情?比她追看的韓劇還要煽情嘛!琛蜜在心底這樣告訴自己,吃力地擠出一絲嘲笑,視野卻已然一片模糊。
還有啊,寫這種催淚的信,是不是皆有公式可循?先是請求對方原諒自己,又說會待在遠方靜靜當守護者,最後再加一句祝你幸福快樂。
是不是每個做錯了事、心存歉疚的人,也會想到這標準三步曲?琛蜜微歪著頭,重讀著信中那幾組「關鍵字」,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苦笑。
她把信捧著胸口前,回想許多年前的那天,跟他在噴泉旁的邂逅。
那是一個盛夏的中午,頭上的陽光熱得人汗流浹背,她淘氣地脫下布鞋,把腳伸進公園的噴泉裡降溫。
她以為沒有人看得見,索性捲起騾布褲的褲管,把小腿浸沒在池水當中,還繞著噴泉的雕塑走了一圈。
就在回到起點的時候,她看到了樹下的他。她的心裡一急,腳下一滑,竟然失去了平衡,整個人跌坐在池底上。
真的遜斃了嘛!當時的她呆愣片刻,馬上拖著濕漉漉的身體跳出噴泉,抱起地上那雙布鞋便逃之夭夭。
她還牢牢記得,那天的草地被烈日烤得發燙,當時赤腳逃跑的她要咬緊牙關,才能忍受腳板那陣猶如給火灼的疼痛。
後來,他曾經跟她說,看著她跌倒的一剎,愛神就找上了他。
曾幾何時,她天真地相信,那叫做一見鍾情。
現在的她,卻想到他當天看見的,會不會是另一個她?
在那猛烈如火、教人頭暈目眩的陽光下,在他眼底呈現的人,真的是她嗎?
可是,兩個她明明一點都不相似啊!論五官外貌,她們怎麼看都不相像;談到性格喜好,就更是南轅北轍。
那個她永遠笑不露齒,淡淡的笑容帶點含蓄的美態,迷倒身邊不少異性;而她笑起來的時候,卻會情不自禁地露出兩顆小虎牙,頂多被形容為「可愛」的小妹妹。
那個她充滿藝術天分,畫得一手風格獨特的好畫,身上散發著高雅的氣質;至於她只會看惹笑的繪本,整天黏在電腦前看偶像劇,絕對是流行文化的擁護者。
面對陌生人,那個她顯得溫婉文靜,說話大方得體,儘管有些慢熱,卻容易惹人好感;可她卻會口若懸河,真情流露甚至口不擇言,很多時得罪人而不自知。
再想下去,除了兩人都是女生之外,幾乎沒有相同之處--不!至少,她們曾經愛過同一個男生。
曾經......那真的是過去式嗎?
或許,就如信中所言,當你心裡已然住著一個人,眼睛也就再看不見別人了。
想到這裡,琛蜜的雙眼一眨,淚水終於奪眶而出,緩緩滴落奶油色的信紙上。
她急忙抓起面紙,拭抹著信上的淚滴,卻是愈弄愈糟,其中一行字跡都給化開了。
她只好像個傻瓜一般,向著信紙不斷呵氣,試圖把它吹乾為止。
然而,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眸,不知甚麼時候又落下一顆淚珠,還要降落在信上的另一個位置。
這樣可不行啊!人家的心情本來蠻好的,怎可以平白無端地受到破壞?琛蜜嘆了口氣,有點洩氣地抹著濕潤的眼角。
唯今之計,只有找他來開解自己,免得一個人胡思亂想。琛蜜拿起手機,撥打了阿唯的電話號碼。
與此同時,她在桌面找回那個灰色的信封,以萬字夾將它和信紙固定在一起,並在上頭貼了一張小小的告示貼。
那張淡黃色的告示貼上,以鮮紅色的水筆寫著:「2012年8月」。
* * * * * * * * *
上野草田以輕快的步伐走上樓梯,穿過光潔亮麗的咖啡店大堂,來到盡頭那道粉紅色的房門前。
擁有日本姓氏和日籍身分的她,身上流著一半的日本血統,樣子也長得像個可愛的日本娃娃。不過,由於自小在香港長大,所以粵語比日語流利多了。
她一手推開大門,看到伏在書桌上的琛蜜,不禁微微一愕,只得走過去搖醒她。
「喂!你沒事吧?幹嗎大白天在睡懶覺?」她搖了搖琛蜜的肩頭。
「欸?」琛蜜以手肘支著桌面,揉著一雙惺忪睡眼,似乎還沒回過神來。
「又給你的學生弄得筋疲力竭嗎?」話剛說完,上野草田才想起學校正在放暑假,於是改口問道:「還是你的私務太繁忙了?」
「最近在追看一齣新的日劇,所以很晚睡啊。」琛蜜伸著懶骨頭,打了個大大的呵欠。
出於職業本能,上野草田以懷疑的態度看她一眼,再迅速掃視書桌上的物件,最終把目光落在一疊米黃色的信紙之上。
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,右下角繪有一朵玫瑰花圖案,看起來應該是親筆畫上去的。
「你所說的日劇,不就是那些戲劇化的真人個案嗎?」上野草田呶了呶嘴,以沒好氣的語調問她:「你不是打算上演一幕天堂尋親記吧?」
「你在說甚麼呀?」琛蜜的臉色微變,輕抿著唇。
「自從你看過那封甚麼『自私的媽媽』所寫的信,就整天發揮你用不完的想像力,像個傻瓜般代入人家的故事,不是嗎?」上野草田拍一下她的腦袋瓜,笑著說:「再這樣下去,你快要患上妄想症啦!」
「我、我才沒有!」琛蜜極力否認,說話時卻舌頭打結,「我只是......有感而發。」
「你的爸爸那麼疼你,才不會欺騙你啊!」她理性地作出分析,「況且,你每年也會到墓地拜祭媽媽,難道那具墳墓是假的嗎?」
「這點我也知道。」琛蜜垂下眼睛,語氣隱隱透露著失望,「不過,情感上還是會抱有希望啊。」
她果然把自己當成苦命的女主角,幻想著跟闊別十多年的媽媽重聚!上野草田瞥見她一臉無奈表情,忍不住低聲歎息。
「這怎麼成?難道你看了負心人的信,就會覺得自己也失戀了?萬一讀到絕症病人的遺言,又會想像被病魔折騰的痛苦?」上野草田尖銳地反問她。
「不要說得那麼誇張啦!」琛蜜扁起小嘴,低聲道:「有時看悲傷的連續劇也會難過,何況現在說的是事人事真......」
說到這裡,琛蜜的眼眶又有點紅了,泛起一層淺淺的水霧。
天呀!這個蔡琛蜜到底搞甚麼鬼?為何總愛為陌生人掉眼淚、為不相干的事瞎操心?上野草田看著感情豐富的她,開始懷疑自己跟一個瘋子做了好朋友。
「我早就告訴你,這些東西會看壞人呀!」她一手執起那疊米黃色的信紙,以命令的口氣道:「聽我說,以後別再偷看別人的信!」
「誰說我在偷看了?」琛蜜本能地反駁。
「這不是偷看是甚麼?」她瞪大眼睛,語帶嘲弄。
「這、這是我的......職責!」琛蜜終於想到合適的用詞,擺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態度,「作為一名稱職的『時光信差』,首要責任就是了解客戶的處境,才能順利完成任務。」
「請問信差會隨便拆閱別人的信嗎?」她繞起雙手,定睛看著琛蜜,「以我所知,郵政局的郵差的唯一職責,就是把信送到收件人的手上。」
「我已說過很多次,『時光信差』的服務跟郵政局絕不一樣!」琛蜜輕蹙著眉,迎著上野草田的視線,「你可知道寄存在這兒的信,全都擁有獨一無二的重要意義?有的象徵一份夢想、有的包含一個承諾、有的盛載一段回憶、有的彌補一個遺憾......」
說著說著,那雙明亮的淺棕色眼瞳裡,彷彿流轉著一抹淡淡的、近乎透明的溫柔。
「好了!好了!你的話我完全明白,這裡就有一個『象徵一份夢想』的例子。」上野草田揚揚手中的信紙,清了清喉嚨,開始把內容唸出來:「未來的我,你好嗎?今天是你的二十歲生日吧?你有沒有達成十年前的理想,成為一名隧道...... 隧道收銀員?」
她似乎以為自己看錯了,把那封信放到眼前,反覆看著那組罕見的名詞。
「搞甚麼鬼?這個人的志願是當隧道收銀員?」她難以置信地嚷嚷。
「好有趣的理想呢!」琛蜜卻是雙眼一亮,展露出燦爛的笑容。
「現在的孩子到底在想甚麼?」草田一邊讀著內文,一邊連連搖頭,「他說每次坐爸爸的車子經過海底隧道,都很想跟那名收銀員談話,覺得他坐在那家小屋子裡收錢好幸福......好幸福?這個小不點理解甚麼叫幸福嗎?」
「為甚麼不?」琛蜜從她手中奪回那封信,嘴角微微上揚,「一般十歲的香港小孩已經老氣橫秋,難得他還保持這份天真,真令人感動。」
「這是天真還是愚昧?」草田翻了翻眼睛。
「你沒看到嗎?他在信裡反問:『為何成績好的學生,畢業後一定要當律師、醫生、會計師?我們不是應該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嗎?還是所有聰明的人,喜歡的東西都會一模一樣呢?』。」琛蜜引述著信中的內容,心情無比激動,「這個孩子不單有童真,也會批判思考,將來的前途必定無可限量啊!」
「如果他真的當上隧道收銀員,你仍覺得他有前途嗎?」上野草田依然無法被說服。
「為甚麼不?那是夢想成真呀!」琛蜜把視線從信上抽離,抬起眼看了看她,「這種感受,草田應該比誰都要了解吧。」
「我?」她一臉愕然。
「你本來也可以做高薪厚職的大律師,結果不是跑去當顛沛流離的小記者嗎?」
上野草田一時語塞,原先閃亮的眼眸漸變黯淡,最後在嘴角留下一絲苦澀的微笑。
八年前,她在高考取得優異成績,大學選科時本想聽從家人意見,以法律系為首選,最終還是放不下當記者的理想,在最後一刻改為投考收生資格相若的新聞系。
後來,她才知道很多考進新聞系的學生,也曾考慮唸法律、做律師,而不少法律系的學生,則以修讀新聞學為另一人生目標。
然而,這兩批成績叮噹馬頭、抱負也十分接近的學生,投身社會後的待遇卻差天共地--不論是薪酬福利、晉升機會、社會地位,傳媒工作者也遠遠比不上法律界人士。
「我明顯不是一個好榜樣。」上野草田輕輕搖頭,「從前是年少無知,如今已是回頭太難。」
現在的她在一家行內有名的雜誌社當高級記者,主要負責人物採訪和專題報道。她很喜歡這份工作,幹起來很是起勁,但所賺的薪水只比普通的文員高一點點,絕對和「高級記者」的職銜不成正比。
這些年來,身邊的朋友不斷苦勸她轉到別的行業,也有前行家引薦她到各大機構任職,只是每次她經歷一番內心掙扎後,依然選擇了留下來。
「又抑或是,面對自己真心喜歡的東西,我們願意捨棄的,總會比想像中的多?」
琛蜜看似不經意地說出口的一句,卻直直地說到她的心坎裡去。上野草田微微垂首,不想給她看穿自己那一瞬間的感動。
「說到底,夢想的重點不是做甚麼,而是做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。」琛蜜繼續讀著由十歲小孩所寫的信,眼中盡是欣慰與喜悅。
上野草田正思考著如何轉移視線,免得自己會被這個「理想」的話題弄哭,正好有人叩門進來了。
門外站著一男一女,男的英氣俊朗卻不修邊幅,長著一頭像鳥巢般亂蓬蓬的短髮,女的一臉乖巧而打扮斯文,及肩的烏黑長髮梳得整齊漂亮。
「蔡蜜,這位是陳小姐,她有關於『時光信差』的事情想請教你。」男生把陳小姐領進房內。
「蔡蜜」是她其中一個暱稱,她的電郵地址也是以watercress honey(西洋菜蜜)命名。
琛蜜朝男生點了點頭,再向女生微微一笑,「陳小姐,你好啊。」
男生打了個手勢,似乎還想跟琛蜜交代幾句,她卻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道:「麻煩你了,劉聲。我知道該怎樣做。」
劉聲不是暱稱,是如假包換的真實姓名,卻常常被當成筆名或花名,甚至有認定是他為追女生而改的「假名」。
事實上,劉聲也曾是所謂的「浪子」,終日周旋於多個女生之間,但近年的他已修心養性(畢竟年紀不小、體力不支了),把全副心思花在事業上,專心經營這家名為「幼稚園」的樓上咖啡店。
劉聲離開之後,陳小姐告訴琛蜜自己是「時光信差」的客戶,早前曾把一封投訴上司的信存放在這兒,準備一個月後寄給公司的管理層,藉此逼使自己下定決心離職,不再當無良上司的「奴隸獸」。
所謂的「時光信差」,其實就像一家慢遞公司,為大眾提供「寫信給未來」的服務。客人只須設定寄送時間,信件就可在特定的日子送到收件人手中,送信期最長可定在二十年後。
當日琛蜜構思這門業務時,概念源於年輕人很喜歡玩的「時間囊」,希望把當下的感覺、心情封存起來,再在未來的某天重新開封。初時她只抱著玩玩的心態,沒想到開業後反應奇佳,半年間已收到近千封不同類形的信件,當中有溫馨感人的故事(像絕症病人寫信給親人),也有教人吃驚的秘密(像夫妻間自白曾經出軌),亦有充滿童趣的自白(像小朋友為未來的自己打氣)。
為了進一步擴展業務,她跟身為老闆的朋友劉聲合作,利用咖啡店的空間作「郵局」,並逐步推出其他周邊服務,先是售賣信紙水筆等文具,早前則舉辦「心情寫作班」,近日更考慮設立聆聽客人煩惱的「心靈加油站」,務求提供最貼心的「一條龍」服務。
剛才劉聲不斷跟她打眼色,就是想她抓緊機會,向陳小姐推介各種(收費的)配套措施。
「我這次來找你,是想......取回那封信。」陳小姐推推鼻樑上那副粗框眼鏡,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說。
「好的,你等我一下。」
琛蜜走到有點像百子櫃的彩色木櫃前,按陳小姐所提供的日期搜索,拉開了其中 一格抽屜。
這是用來存放客人信件的「時光郵箱」,根據預設的寄送日期分類,配以不同顏色的抽屜及標籤。陳小姐的投訴信原定於一個月後寄出,現時被放進左下方的一個紅色信格裡。
琛蜜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找到那封信,原來下個月要寄出的信多的是呢!想到有很多信已來不及「檢視」(偷看?),她不禁在心底大嘆可惜。
「還是決定不要寄嗎?」琛蜜把找到的信遞給陳小姐,似是不經意地問道:「可不可以告訴我原因?」
那是以鮮紅色信封載著的信,表面看來有點像喜帖,大概沒有人會想到是投訴信。
「我不想惹麻煩。」陳小姐急忙把信收進隨身的小包包裡。
「你怕開罪高層的話,會給公司逼走嗎?」琛蜜可以想像她的處境。
她認識不少朋友,每個人都自覺是一頭「奴隸獸」,每天喊一遍要辭職,每分鐘詛咒上司好幾次,結果還是向現實低頭、繼續乖乖地為公司賣命。
「不......我已經辭職了。」陳小姐卻說出意料之外的答案,「只是......我希望好來好去,不要令人留下壞印象。」
「原來如此,這點我理解。」琛蜜輕輕點頭,「你寫這封信時必然很憤怒吧?不多不少會有點人身攻擊......」
「當然沒有!」陳小姐猛然抬頭,語氣忽然強硬起來,「我承認當時心情很糟,但在信中所說的全都是事實,沒有抹黑任何人,甚至沒有半分誇張啊!」
看到陳小姐的表情遽變,琛蜜在心中歡呼,知道自己的策略正確。
「或許你的用詞會過於偏激,構成誹謗的成分......」
「絕對不可能!我本人也是法律界人士,敢說內容全屬事實的陳述。」她再一次搶白。
在鏡片後的那雙眼睛閃起亮光,本來了無生氣、毫無存在感的她,整個人像忽然活過來了,身上還充滿著能量。
「那麼,為何不敢把信寄出去?」琛蜜把手搭在陳小姐的肩上,慢慢湊近她的臉,「難道你不想其他人看清真相嗎?」
又來了!先前一直沉默的上野草田,看到琛蜜換上不屬於她的溫柔表情,還有那教人毛管直豎的催眠聲線,忍不住發出一聲微弱的低嘆。
果然不出她所料,接下來琛蜜花了大半個小時,跟眼前這名陌生的陳小姐談心,從工作環境聊到人際關係,再探討人生觀和價值觀,最終成功說服對方,把投訴信放回她的紅色抽屜裡。
「謝謝你,蔡蜜小姐。現在我的心情好多了。」陳小姐如釋重負般舒一口氣,臉上漾起一抹輕盈的笑容,「對了,剛才我們的對話,算是劉聲所提的那個心靈......心靈......」
「心靈加油站。」上野草田終於有機會插口說句話。
「就是心靈加油站。」陳小姐朝上野草田笑笑,從隨身包包中掏出錢包,「請問怎樣收費?是按時間計算的嗎?」
「不用擔心,是免費的。」
「免費?」上野草田與陳小姐異口同聲。
「跟人聊天是我的興趣,過程中我也有所得著,毋須太計較啦!」琛蜜不在意地耍耍手。
「可是,這樣始終不大好。」陳小姐一臉不好意思。
「就當是第一次的『試鐘』服務,下次才正式收費,那樣可以了吧?」琛蜜笑著拉開大門,推著陳小姐的肩膀出去。
把陳小姐送走後,本來坐在咖啡機旁的劉聲走了過來,有點沒好氣地問:「你又做賠本生意了?」
「也不算賠本,那位陳小姐會繼續光顧寄存服務。」上野草田瞄瞄琛蜜的臉,不知是想替她解圍還是幸災樂禍。
雖然現有近千名客人,但每個人的消費平均僅是幾十元,營業額依然相當有限。
「至少你應該把客人留在『幼稚園』,讓他們買一杯咖啡、吃一件蛋糕嘛!」劉聲以手掌抵住前額,一副給她弄得很頭痛的樣子,「花了近一個鐘,只賺得每天一元幾塊的寄存費,不是賠本是甚麼?」
「我從來沒把它當成生意看待啊。」琛蜜吐吐舌頭,表現得不以為然。
對她來說,時光信差的存在,由始至終也不是為了賺錢。
它的真正目標,也許是傳送跨越時間的祝福,可能是揭露被歲月埋葬的秘密,又或是安撫寫信者當下受傷的靈魂......
這是一份無法以金錢衡量、也不應與報酬掛鉤的重要使命。
那個七彩繽紛的百子櫃信箱裡,盛載著每個他和她最珍而重之、耿耿於懷,卻又最不敢面對、甚或乎試圖放棄的某些東西。
而她,就是它們的守護者。